金塘冲的紫霞烧——项目部傍晚的落日手记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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湖南的冬日总裹着层湿软的水汽,连风掠过资江水面时,都像浸了半瓢江雾。我攥着笔记本往项目部楼顶爬时,鞋尖还沾着搅拌站外的细砂——刚到楼梯转角,就撞见落日把最后一捧熔金似的光,泼在了西边的雪峰山褶皱里。这光景撞进眼里的刹那,我忽然想起小学课本里《火烧云》里的句子:“天上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,红彤彤的,好像是天空着了火。”只是萧红笔下的火烧云裹着呼兰河的麦香,咱金塘冲的云霞,是浸着混凝土灰、塔吊锈味与山风的,带着工地独有的、热辣辣的烟火气。 最先被落日点着的是东边的云。 那会儿刚过五点半,我抱着笔记本往楼顶跑时,天还是淡青的——像食堂师傅早上蒸蛋羹时,那层浮在碗沿的嫩色。可不过半支烟的功夫,西边山尖的太阳忽然“沉”了半寸,像是被谁往炉子里添了把柴,原本懒懒散散堆在天上的云絮,瞬间被烫出了边。 最东边那团云原是棉絮似的,松松垮垮地搭在塔吊的吊臂上方,此刻边缘先着了色:先是橘红,像项目部厨房刚炸好的糖油粑粑,裹着琥珀色的糖壳;接着往粉里浸,成了刚拌好的草莓味水泥灰;末了被落日揉进半捧碎金,连云絮的纹路里都闪着光——像极了钢筋架上刚刷好的防锈漆,亮得晃眼。 风从资江的方向吹过来,裹着江面上的水汽,把云扯成一缕缕的。有的像搅拌站料仓里堆着的细沙,被风扬成斜斜的线;有的像木工班组刚刨好的木方,笔直地横在天上;还有一绺最巧,挂在塔吊的尖顶上,像师傅们系在安全帽上的红绳,在霞光里飘得软乎乎的。这时候的天是分层的:顶是淡得发蓝的紫,像技术员刚调试好的水准仪镜头;往下是揉了碎金的粉,像资料员文件夹里夹着的晚霞照片;再贴近山尖处,就成了熔铜似的橙——比课本里写的“跪着的马”“蹲着的狗”更热闹,是咱工地才有的、带着器械温度的热闹。 太阳往山坳里沉的时候,项目部的轮廓先暗成了墨色的剪影。 远处搅拌站的料仓成了方方正正的黑块,像食堂蒸饭的铁桶;塔吊的长臂斜斜地勾在天上,把云絮划成了两半,像木工师傅手里的墨斗线;连不远处的闸墩,都成了矮胖的黑影,顶着霞光像披了件软缎子。我趴在楼顶的栏杆上看,那轮太阳像工人们刚从模子里倒出来的钢锭,红得发亮,边缘还裹着层金边,正一点点往雪峰山的褶皱里钻——山是青黛色的,被落日镀了层暖光,连带着山脚下的资江,都泛着碎银似的波。 这时候的风里开始裹着食堂的味道了。先是青椒炒肉的辣香,混着米饭的甜,从楼下的排气扇里钻出来,顺着风往楼顶飘;接着是宿舍那边飘来的洗衣粉味,和着霞光往人鼻子里钻。我听见楼下有人喊:“老王,你那扳手落料场了!”一扭头,看见两个穿反光背心的师傅扛着工具往宿舍走,安全帽的塑料壳在暮色里闪着光,像落在地上的星子。其中一个抬头望了眼天,忽然笑出了声:“这天比咱早上拌的混凝土还匀净!红的红,紫的紫,跟咱娃画的蜡笔画似的!” 另一个师傅也跟着抬头,烟卷叼在嘴角,火星子在霞光里一明一暗:“你别说,这云像咱昨天吊的钢模板,那纹路,跟模板上的螺栓印一模一样!”我也跟着笑——课本里的火烧云是躺在草垛上看的,是“一会儿像马,一会儿像狗”的温柔;可咱金塘冲的落日,是站在钢筋架旁、闻着砂浆味看的,是把“钢模板”“混凝土”都揉进云里的,带着汗味的踏实。 等太阳只剩个金边粘在山尖时,云就换了件更深的衣裳。 原本的粉紫往靛蓝里沉,像物资仓库里堆着的防水卷材,带着点哑光的暖。山尖的最后一缕光裹着云往下落,把资江的水面铺成了晃眼的绸子——前几天测量组的小李在这里放全站仪,说江面上的反光能晃得人睁不开眼,此刻那光混着霞光,连岸边的碎石子都泛着粉。 我趴在栏杆上数楼下的灯:先是食堂的灯亮了,明晃晃的光从窗户里溢出来。接着是宿舍区的灯,一盏盏亮起来。最后是料场的探照灯,“唰”地一下扫过天空,把半片紫霞照得更亮了——那光柱穿过云絮时,像师傅们往模板里灌混凝土的导管,把光“注”进了天的缝隙里。 有几只麻雀从料场那边飞过来,扑棱着翅膀往宿舍区的方向去,影子在紫霞里一颠一颠的,像课本里写的“轻烟似的没了”。其中一只落在我旁边的栏杆上,歪着脑袋看我的手,爪子尖沾着点细砂——我往旁边挪了挪,它也跟着跳了跳,小眼睛里映着半片紫霞,像嵌了颗碎钻。 风忽然凉了些,裹着江雾往衣领里钻。我摸了摸口袋,里面还揣着早上从同事那顺的薄荷糖,剥开糖纸时,糖块在霞光里泛着白——那甜味在舌尖散开的时候,我忽然看见西边的山尖,太阳终于“沉”了下去,只留半片天的紫霞,像谁在山坳里点了堆篝火,把项目部的轮廓,都裹在了暖乎乎的光里。 后来天就彻底暗透了。 我抱着笔记本往楼下走时,鞋尖又沾了层细砂——楼梯转角的窗户开着,风裹着紫霞的余温吹进来,把我手里的笔记本吹得哗哗响。翻到最后一页时,我忽然想起小学课本里的句子:“一会儿工夫,火烧云下去了。”可金塘冲的落日从不是“下去了”,它是浸在搅拌站的灰里,裹在塔吊的锈里,粘在工人师傅的安全帽上,落在资江的波心里——它不是书里的画,是咱们用扳手、水准仪、混凝土,在这山坳里搭起来的,带着汗味与温度的黄昏。 原来最美的景从不是远方的画,是你亲手用汗水垒起来的、带着烟火气的人间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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