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瓜棚纪事

发布日期:2025-06-17 信息来源:华中公司   作者:敖圣敏   字号:[ ]

我初醒于泥土深处时,世界是一团混沌的黑暗。上方传来铁锹破土的声响,泥土被翻搅得松软,带着湿漉漉的腥气,那是沉睡了一冬的泥土苏醒的气息。终于,一点锐利的亮光刺破黑暗,我的绿芽顶开了压在上面的土坷垃,怯怯地探出了头。欧主任汗涔涔的脸庞悬在头顶,他抹一把额头的汗珠,顺手撩起衣襟擦拭铁锹的木柄,笑道:“嘿,露头了!这地方好,给咱项目部添点活气儿!”

于是,我就在平漯周高铁项目漯河示范区制梁场项目部营地的这一隅,扎下了根。欧主任是个利落人,不知从哪里寻来些修长的竹竿,在我身旁稳稳插下。他手指翻飞,用麻绳将它们纵横交错地扎紧,转眼间,一方疏朗的瓜架便亭亭立于营房前了。从此,我便有了攀爬的方向,稚嫩的藤蔓伸出微卷的触须,小心翼翼地探寻、缠绕、向上,像初学走路的孩童,跌跌撞撞却也执拗地拥抱那片被竹竿分割的晴空。

日子在工地的喧嚣里流转。每日清晨,小王总提着水壶第一个跑来。他喜欢哼唱些不成调的曲子,水珠便随着那磕磕绊绊的旋律,细细密密地洒落下来。水珠在晨光里晶晶亮亮,滚过我的叶片,渗入根部,每一滴都像清凉的吻。一次他唱得忘情,水壶一歪,一股激流劈头盖脸淋下,叶子被打得低垂,藤蔓也狼狈不堪。小王“哎哟”一声,慌忙放下壶,蹲下身来,用指尖极轻极柔地将我湿透的叶片一片片扶起,不好意思地憨笑着:“瓜秧兄弟,对不住,对不住啊!”那笨拙的歉意,竟让叶子上滚动的水珠也变得温润可爱起来。

老宋则常在傍晚踱来。他不言不语,只蹲在我旁边,用一把小铲,极其耐心地松动我根部的土壤。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,粗糙的手指拂过泥土,又轻轻拨开我缠绕在竹竿上的藤蔓,仿佛在检阅一件精心雕琢的活物。偶尔,他低沉的嗓音会响起,像是对我,又像自语:“松一松,透透气,根才舒坦……”那话语朴素,却如他手心拂过的晚风,带着泥土深处才有的温厚暖意。在他的注视下,我的藤蔓愈发青翠,黄色的小花渐渐谢去,青碧的果实便在叶蔓间一日日饱满圆润起来。

终于在一个阳光饱满的午后,欧主任背着手踱到瓜架下,他眯起眼睛,目光在我身上细细描摹,嘴角漾开笑意:“嗯,这瓜长得排场!”小王闻声也凑过来,伸手小心翼翼地托住我悬垂的身体,啧啧赞叹:“真水灵,瞧着就脆生!”老宋立在一旁,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也舒展开来,眼底是纯粹的欣慰,仿佛看着自家出息的后生。

我的瓜生终章在食堂案板上奏响。清水涤荡去浮尘,厨刀闪着寒光落下,“咔嚓”一声,清脆裂帛。我被拍散、切段,与雪白的蒜末、清亮的香醋、琥珀色的香油相逢。高师傅的手腕灵巧地翻拌着,蒜的辛香、醋的酸冽、油的醇厚交织升腾,一种属于人间烟火的交响在盆中激烈碰撞。最后我被盛入素白的瓷盘,青翠的瓜段宛如初春刚凝的碧玉,莹润生光,其上点缀的蒜末,细碎如新雪初霁。

晚餐的灯火亮起,我被端上长条餐桌。老宋率先伸箸,夹起一段送入口中,眯眼细嚼,喉头一动,眉梢便扬了起来:“嗬!脆生生,爽利利,比俺家菜园子的味儿还正!”小王早已迫不及待,连吃几块,腮帮子鼓鼓囊囊,含糊不清地应和:“香!真香!明天还摘!”欧主任则慢条斯理地品着,末了放下筷子,目光扫过一张张沾着油光的、笑意盈盈的脸,朗声道:“明年开春,这瓜棚还得支棱起来,地方我都瞅好了!”

盘中的我虽已身碎,魂灵却感到一种奇异的饱满与轻盈。在这钢铁巨兽轰鸣、图纸翻飞的间隙,竟能孕育出这样一段青翠的旅程,从欧主任汗滴砸开的土壤里萌芽,被小王走调的歌声日日浇灌,在老宋粗糙掌心的温度里成熟,最终以清白之躯,慰藉过一张张被风霜和尘土刻画过的面庞——这便是我一根瓜所能亲历的,最温煦的人间清欢了。

欧主任那句“明年还种”的余音里,我仿佛听见泥土深处无数种子翻身、舒展的微响。原来最熨帖的人间滋味,并非只从灶膛的烈焰中升腾。它更悄然蛰伏于欧主任那双沾满泥点的手套之下,在小王清晨提壶哼歌时摇晃的水光之中,在老宋傍晚松土时沉默专注的剪影里。它像一粒微小的种子,执拗地扎根在钢筋水泥的缝隙,从那些被图纸、混凝土和钢铁磨砺得粗糙的日子里,抽出一茎温柔的藤蔓,向上攀爬,最终结出这一枚清甜脆爽的果实,慰藉了辛劳,也连接了人心。

当营地灯火次第亮起,与天边的星子遥遥相望,盘盏间笑语喧阗。我知道,那瓜架上曾悬垂过的青碧,那齿颊间曾留存的清凉,已悄然沉淀于这片土地的记忆深处。待到明年春风吹过料峭的原野,当欧主任再次挥动铁锹翻开新泥,当小王的歌声和老宋的身影重新在晨昏里定格,必有新生的藤蔓,会循着旧岁的脉络,再次缠绕而上。它将承接着阳光雨露,也承接着那些粗糙手掌传递下来的、无声的期许,在汗水与笑声交织的土壤里,默默酝酿下一季青翠的旅程,最终结出属于劳动者自己的、清白的慰藉——那慰藉如此朴素,却又如此恒久,足以让最坚硬的钢铁丛林,也滋生出柔软的绿意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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