镜头里的归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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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庆的夏日,空气凝滞而黏稠,连风也仿佛裹上了潮湿的布,沉沉地拂过皮肤。作为项目部的宣传员,脖子上挂着的相机,在热浪里也仿佛沉重了几分。 我踏进24号线某个在建站点的入口,水泥墙体和设备管道组成的巨大腔体里,施工的声响敲打着鼓膜,空气里浮动着金属粉尘与新鲜油漆的味道。 从北方平原到这座折叠的山城,我始终未能完全适应此地的空气,汗水似乎被闷在皮肤之下,总无法酣畅淋漓地流出来。此地山峦起伏,城市如盘蛇般曲折缠绕,道路层叠上升又下降,每每行走其间,竟如同在巨大迷宫中迷失了方向。我常立定环顾四周,心中惘然:我是从北方平原上来的,那里大地平坦铺展,道路笔直如尺,天地辽阔,方向清晰可辨,然而此处,却是路接天梯、峰峦作墙,方向感早已被山势揉碎,被曲折的路途撕扯得七零八落了。 我的工作,便是用镜头去捕捉这宏大工程里的每一处精微——工人们安装风管的专注神情,电工调试配电柜时额角的汗珠,通风口渐次亮起的指示灯……相机取景框,成为我丈量这陌生世界的方寸之尺。我时常攀行于站点的不同层阶,为寻一个理想的拍摄角度而上下求索。山城的结构,层层叠叠,曲折如谜,每一次取景,都像在迷宫中寻找被折叠的光线。 我透过镜头凝望那些工友黝黑而专注的脸,他们伏在庞大的设备上,像是匍匐在钢铁的脉络之间,让沉默的机器有了呼吸与心跳。镜头拉近,焊枪溅起的火花如星雨纷坠,映亮一张年轻脸庞上专注的沟壑——那沟壑里,竟有我父亲年轻时的影子。我按下快门,轻微的“咔嚓”声淹没在工地的喧嚣里,那一瞬的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,烫在了心上。 前些天安装站厅照明灯带,我立于高梯上,小心翼翼地调整角度。俯视下去,那些光带在幽暗中蜿蜒伸展,如同一条条发亮的长蛇,盘踞在即将成形的站厅里。连高挂的灯管似乎都有热量,照得我眼睛发热。 我的汗似乎总憋在皮肤底下,流不畅快,如同我滞塞在喉头的话语与那浓得化不开的思乡之情。闷热里,我愈发怀念故乡的干爽了。风是清冽的,空气干爽如新晒的被褥,哪怕烈日炎炎,树荫下也能寻到一片沁人心脾的清凉。而这里,即便躲进阴影,空气依然沉甸甸地裹着人,汗水如同被堵在泉眼里的水,总也流不尽。 工休时,我常躲进尚未启用的站台深处,拨通视频通话。屏幕里,父亲的脸被小小的框子圈着,背后是北方敞亮的家。他问:“重庆的项目,干得很快吧?”我含糊应着,只答:“快得很,设备进场后一天一个样。”父亲沉默片刻,又问了那个已经问过无数遍的问题:“下个项目,会不会在北方?离家比较近的地方?” 我只能第无数次给出一个不确定的回答。他嘴唇微动,终又合上,仿佛将千言万语,都咽回了胸中那个深不见底的地方。沉默里,他举起手,在屏幕那头快速挥了挥,如同当年在机场,挥别我时那样——这无言的动作,竟比千言万语更重地压在我心上。 父亲节那天,我特意带着相机,来到站厅。巨大的空间里,崭新的电隔离门倒映着明亮的灯光。快门按下的瞬间,未撕膜玻璃上映出了我的身影,还有我身后站厅里纵横延伸、亮如星河的导向灯带。它们无声地流淌,在洁净的金属镜面上汇聚成一条璀璨的光之河。我凝视着取景器里这光的河流,心中豁然洞明:我们拍摄下的每一个安装的零件,每一张调试的面孔,每一个完工的角落,不正是为了这光流的最终汇聚么?它们沉默地指向同一个终点——家。 电梯门映出我专注的身影,身后是初步成型的站厅,灯带的光芒如静水深流,在光洁的金属表面蜿蜒成河。我屏息凝望着取景框里这光的脉络,心中蓦然雪亮:那些镜头定格的灯火,那些工人手中的线缆,那些渐次点亮的指示牌,它们最终在钢铁的轨道里奔涌,不正是千万人归家路途上,无声的脉搏与呼吸吗? 我摩挲着屏蔽门上细腻的粉尘,指尖触到那微凉的玻璃表面。玻璃映照出我的脸,也映照着身后山城层叠的万家灯火。刹那间,眼前的光流奔涌不息,仿佛一条明亮的归途——我忽然明白了,我们安装的电梯、铺设的轨道、调试的灯光,无不是为万千行人凿通一条条归家的路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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