冻土与炊烟的双向奔赴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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滦平的冻土在暮色中泛着铁青色,我裹紧沾满水泥灰的棉衣,在地下洞室的钢架间穿行。手机震动的瞬间,仿佛触到了腊月屋檐垂下的冰凌——母亲来电的号码亮起时,竟带着熟悉的灶火温度。 “孩,后坡的苜蓿冒芽了,苦菜和蒲公英都水灵着。”她的声音像被风吹散的棉絮,夹杂着沙沙的电流声,“地软泡了两盆,包了洋芋包子......要不,给你寄些?”我的手不自觉地收紧,仿佛能透过这小小的屏幕,摸到母亲那布满老茧却温暖依旧的手。那小心翼翼的尾音,像幼时我踮脚够不到糖罐时,她伸出援手前的试探。 安全帽上的水珠突然变得滚烫。两千多里的路程,横亘在我和母亲之间。然而此刻,她的声音却如此清晰,近在咫尺。我的思绪飘远,越过燕山的峰峦,穿过广袤的原野,回到了渭北塬上那座飘着炊烟的小院。关中平原上,母亲定是天未亮就踩着晨霜出门。她蹲在苜蓿丛间,枯枝般的手指拂过嫩叶,挑拣最鲜嫩的掐下;在布满裂纹的青石板上,将蒲公英的锯齿叶片细细洗净;案板上的面团被揉成满月形状,裹进金黄的洋芋丝、黑亮的地软,还有切碎的葱花——每一道褶皱里,都藏着我对家的思念。 “路太远了,妈……”我的声音被通风机的轰鸣撕碎。电话那头传来瓷碗相碰的轻响,像是母亲慌忙放下手中活计:“早备好了!干冰铺得厚厚的,泡沫箱缠了六层保温布,明天一早我就拿到快递站,他们早上七点发车,我今天专门去问了……”她的语速越来越快,生怕我拒绝,“就当给妈个念想,你收到,我心里就踏实。” 如今,母亲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我要不要寄包子,我却犹豫着是否要拒绝。那不仅仅是包子,更是母亲满满的牵挂和思念啊。我忍住眼中的酸涩,轻声说:“妈,寄吧,我想吃。”母亲在电话那头笑了,笑声里充满了欣慰和满足。 记忆中,家乡的春天总是格外绚烂。漫山遍野的苜蓿、苦苦菜和蒲公英,像是大地洒下的翡翠。小时候上学,每天晚上母亲都会变着花样给我做早餐。春日清晨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便能闻到从厨房飘来的阵阵清香。荠菜馅的饺子在清汤里卧着,虾皮的鲜味与荠菜的清香相互交融;香椿摊成的金黄鸡蛋饼,咬一口,满是春天的味道;榆钱拌着面粉蒸得蓬松绵软,甜丝丝的,直沁心脾。 母亲揉面的样子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。她的手因常年劳作而粗糙,却有着神奇的魔力。白花花的面团在她手中翻转、揉搓,不一会儿就变得光滑而有韧性。包洋芋的软包子时,她的动作娴熟而又轻柔,每一个包子都饱含着她的爱。 待蒸笼掀开,白雾缭绕间,母亲总是先夹起最饱满的一个,放在嘴边轻轻吹凉,然后递到我嘴边,笑着说:“快尝尝,烫不烫?”她看着我大口吃着,眼睛里满是温柔和满足。那些被母亲的爱包裹着的早餐时光,是我童年里最温暖的记忆。 后来,我离开家乡,到外地上学、工作,与母亲相聚的时光越来越少。每次打电话,她总问我吃得好不好,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。而我,总是在挂断电话后才想起,似乎很少关心她过得怎么样。 挂断电话的刹那,洞室深处传来爆破的闷响,惊起满室尘埃。手机相册里,母亲站在老家屋檐下拍的照片微微泛黄,蓝花围裙在风中鼓起,如同一片湛蓝的海。她那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烁,仿佛覆盖了一层薄霜,显得格外醒目。每根银丝都诉说着岁月的故事,记录着无数个清晨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。此刻,那方装满野菜与包子的泡沫箱,正载着故乡的月光启程,穿越秦岭的云涛,跨过黄河的冰裂,像一封带着体温的情书,扑向我栖身的钢铁森林。 三天后的清晨,快递员抱着箱子出现在项目部。打开的瞬间,寒气裹挟着麦香、野菜的清苦与地软的醇厚扑面而来,恍若跌进了母亲的围裙兜。蒸笼掀开的刹那,白雾腾起,模糊了镜片,也模糊了时光的界限。咬下第一口,滚烫的馅料在舌尖炸开,绵密的洋芋、柔韧的地软、带着阳光味道的蒲公英,将我拽回无数个被母亲的灶台温暖的清晨。 这跨越两千公里的包裹,不仅是母亲对儿子深深的牵挂,更是冻土与炊烟的美丽邂逅,是钢筋森林里突然绽放的、带着露水的乡愁。在这瞬息万变的世界里,唯有亲情永恒不变,如同那一缕缕炊烟,永远飘荡在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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